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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淀的酒香

  娘打来电话:“再过几天,就是你姥姥去世九周年了,你不回来吗?”

  故乡有个风俗,老人去世后,除了过年、清明要上坟,在一周年、三周年、五周年、七周年和九周年,去世的这一天,后辈都要去上坟祭祀的。九周年后,对老人的怀念已经被时间淡化,一段悲痛似乎可以放下,就不需在每年的祭日来上坟了。

  恍惚之间,九年已逝。我知道,再有两天,就是姥姥去世的日子。姥姥去世后,作为外甥,在庸庸碌碌的浑噩岁月中,我没有资格再去给她上坟。故乡的陋习中,外甥是不允许给外公外婆家去世的先人上坟的。在永别姥姥的那天,我特意把姥姥酿造的一瓶米酒带在了身边,每当我想念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这几天,我又要踏上去往他乡的旅程,没有机会给姥姥烧最后一次纸。

  夜已深沉,红尘寂静,我把姥姥留下的米酒拿出来放在眼前。历经了九年的尘封,米酒早已干枯,一如姥姥坟头的尘土,不再是旧日的模样。打开瓶盖,打开这个如姥姥一样平凡、简单、朴素的玻璃瓶,淡淡的酒香就会把自己带回过去的岁月,任思念的泪水肆虐在日渐沧桑的脸上。

  小的时候,我家的生活比较困难,母亲又体弱多病,作为三个孩子中的老小,我便常常被寄放在姥姥家,和舅舅家的表哥表姐一起生活。表哥表姐大我甚多,于是这个小小的外甥,就成了姥姥背上的常客。记忆中的最深处,便是常常在姥姥的背上,听她讲述自己的故事。

  姥姥一生悲苦。每个知道她经历的人,都说她命不好,可是,姥姥自己却从来没觉得生活有多苦。姥姥出生于大户人家,虽然家里不算富裕,但因为是老小,又是唯一的一个女孩,小的时候,备受家里人的宠爱,直到姥姥的母亲去世。讲起过去,姥姥常常把自己的脚放在我的眼前,让我看她那双虽然已经变形但却依然很大的脚。姥姥说,小时候,我们女孩都是要被绑脚的,从很小的时候就要绑。可是,父亲心疼我,每当我的脚疼得受不了了,就偷偷给我放一放。姥姥是个高个子,偷偷放一放的结果,就是脚到了最后根本算不上三寸金莲,甚至连六寸也算不上了。我看着姥姥已经被生生压在了脚底下的四根脚趾头,常常想这样要经历多大的痛苦。可是,姥姥慈祥地微笑着告诉我这些,好像过去了的没有痛苦都是快乐的记忆。

  如果只有痛苦,这样一生的经历,姥姥又怎么能挺得过来?

  我看了姥姥的脚,一直在想,姥姥是怎样冒着雨把一个几十斤重的男孩从八里外的村子背到姥姥村的呢?路全是泥泞的土路,中间还要过一条河,就是莫言笔下的那条高密西北乡的著名的墨水河。

  还是我刚刚记事的时候。初夏的一天,姥姥到我家去看望母亲和我,要走的时候,我闹着要跟着走。眼看天要下雨了,母亲不让,后来看我缠着不行,就催促我和姥姥赶紧走,不要赶上雨。早赶慢赶,我和姥姥上路不久,雨还是来了。夏天的雨,说下就下。小小的我在如注的雨滴下根本无法走路。姥姥说,快让我来背你吧。姥姥脱下了外衣,顶在我的头上,背起我抄田野的小路向村庄赶去。等到了河边的时候,河里的水已经开始湍急。我清楚地记得,姥姥一摇一摆晃晃荡荡几次都差点摔倒。等我们回到家,我和姥姥全身上下全部湿透了,母亲和父亲也等在了姥姥家。原来,他们看我们走了不多久就下大雨,赶紧来追我们俩。他们不知道姥姥抄了近路,等一路找到姥姥家的时候,我们也刚刚回来。父亲生气地把我接下来,狠狠地打了我两巴掌,母亲站在一边,不知道是心疼儿子,还是心疼自己的母亲。

  那时,姥姥已经是50多岁的人了。姥姥在我的眼里,就是一条流动的船。在姥姥的脊背上,我享受着温暖和安适,享受着童年的快乐,沉浸在姥姥的往事中。

  姥姥七八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了,过了不到一年的好日子,就因为有了后妈而开始变得惨淡。姥姥很少说起她那时的事情,只是偶尔在我的面前,说那时自己过的很不容易。姥姥常常教训我和表哥,你们从小有娘护着,别不知道享福了。我那时没了亲娘,有冤屈的时候,只能跑到娘的坟上去哭。没了娘的女儿,还能怎么办呢?后来,姥姥早早就嫁给了外公,说起那时的情景,姥姥的眼睛里就闪烁着幸福的光芒。姥姥比外公大六岁,姥姥说,结婚的时候,你外公在前面骑着头毛驴子,摇头晃脑,很不老实。结婚后,你外公很少跟我说话,每天晚上就到他娘那屋里坐着,一直要睡觉了才过来。不过,你外公很爱喝我做的米酒,婆婆嫌他还小,不让他多喝,他就偷着跟我要。姥姥的后妈是南方人,喜欢做米酒。在后妈的手下,姥姥学得一手做米酒的好手艺。说起这些,姥姥满脸慈祥的笑容,可是,那时已经是与外公分开近三十年了。

  解放那年,外公随着溃败的军队到了孤岛,从此再也没有了音信。三十年,时间纵然久远,记忆却永远不能消失。外公从小无父,从外公当兵走了那一天,姥姥就和她的婆婆,带了舅舅和母亲两个孩子在兵荒马乱中相依为命。姥姥和婆婆都是节省过日子的人。家里有了点积蓄,就去买块地,附近的地太贵不好买,就到很远的地方去。那时,姥姥和婆婆每天要到很远的地方去耕种,家里就留下舅舅和母亲看家。姥姥说,我胆子小,耕地回来的时候要经过一片坟地,那时经常打仗,常常就有死人扔在那里,有野狗来找吃的,很害怕。有一次,出工回来的时候,有一个带水用的瓦罐忘在地里了,赶紧趁着月色去找,经过坟地的时候,我是闭着眼跑过去的,到家的时候,我好像还觉得有人在我后面追我。姥姥微笑着给我讲那些过去的故事,我听了也吓得浑身起疙瘩。两个独居的妇女,带了两个孩子,是怎样度过那些艰苦的岁月呢?

  有一年秋天,不知道怎么了,我在姥姥的炕上好好地玩着,忽然就不高兴了,哭着回家找母亲。姥姥哄了好久没有哄好,就背了我到外面去。秋风已凉,姥姥背着我,给我从玉米秸上摘下已经黄了的皮卷成筒,教我吹喇叭。一边吹着根本不成调的喇叭,我一边听姥姥讲仿佛就是昨天的光阴。

  到了土改的时候,姥姥家中已经有不少地了。村里最大的一个水塘,也被姥姥和婆婆买了下来。水塘很大,里面长了很多很高大的芦苇,有很多的鱼。到了夏天,姥姥和婆婆两个女人,就用木头扎一个筏子,到水塘里去收割芦苇,用一个长柄的镰刀,伸到水的下面去,把芦苇割下来再扎成一捆一捆的,放到岸上晒干后拿去卖了。那时,你舅舅和你娘最高兴了,姥姥说,他们俩常常找一个网跟在筏子上网鱼,一天能网不少呢。芦苇里有一些水鸟,下了不少的蛋。你舅还捉了一只小鸟,一直养到那么大。你舅上学的时候,那鸟就跟着他去,在教室外等着你舅舅一直放学回家。姥姥的讲述把我带回了那些快乐的岁月中。幼小的我哪里想的到,两个女人在水中收割芦苇,是多么的劳累而艰苦。

  就在那年,你外公回家了。姥姥背着我,走在初秋的街上,跟我说,听说要土改,家里地多的要被当作富农处理,你外公托了村里的人给说了话,我家就没有成富农而是中农。红军走后,你外公他们回来了。他骑了匹雪白的高头大马,听说是从日本人手里夺来的呢,腰里一边一支手枪,可威风呢。他一到家呀,就跟我要米酒喝,说打仗的时候渴了,就特别想喝米酒。我攒了好几年的米酒,让他在家的那几天全喝光了。姥姥幸福地回忆着过去,背我回到了家。我没有听够,让姥姥继续讲外公的故事。姥姥说,等吃了饭,我在被窝里给你慢慢讲吧。

  晚上,我依偎在姥姥的怀中,听姥姥讲外公。那年外公回来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故乡。一直到解放那年,姥姥说,外公托外人捎个口信回来说要出去了,就再也没有了音信。从此,姥姥与婆婆两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过起了生产队的生活。自那以后,姥姥再也没有做过米酒。我拱在姥姥的怀里,感觉到有湿湿的东西,抬头看见,姥姥的脸上已全是泪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姥姥流泪,我陪着姥姥一起哭泣,在泪水中进入到无人的梦乡。

  再一次见到姥姥流泪,是几年后的事情了。我上学后,就很少有机会到姥姥家常住。大概是在一九八四年的暑假,我跟母亲去看望姥姥。去了才知道,孤岛上的一个姥姥娘家的远房侄子辗转他国回到了故乡,捎来了外公的消息。外公在那里再没娶亲,一直牵挂着故乡的亲人。他的身体也不是很好,有一些帕金森的前兆。

  姥姥始终微笑着坐在炕上,听她的侄子讲述过去的艰辛,当姥姥听到侄子说,外公在孤岛上,一直想喝故乡的米酒时,姥姥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满屋的人都忍不住哭了。我偎依在姥姥的怀里,好像回到了几年前的夜晚,看见姥姥的泪水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流淌。那不是悲伤的泪水,也不是冤苦的泪水,再多的泪水,也无法盛装姥姥几十年含辛茹苦的辛酸。也许只有我知道,姥姥的泪水里,全部是思念,那种单纯而朴素的思念,对丈夫无怨无悔的思念。姥姥一个女性,从青年到中年、老年,上有婆婆,下有子女,侍候了老人,又抚养了孩子。如今,第三代已经在她温暖的大手下长大,姥姥付出的辛苦,谁能说得清楚?可是,姥姥从来就没有一句怨言,从来没有说过外公一句不是。她的心中,满满的全是对丈夫的爱,如果没有了这种爱来支撑,她靠什么能坚强地走过那些艰辛?

  姥姥远房的侄子,亲手把外公给姥姥买的项链带到了脖子上。侄子说,我过几天要回去了,姑姑,要我带什么话回去吗?姥姥说,不用了,都这么多年了。如果来得及,你走的时候,再回来一趟,我做点米酒你捎给你姑父。

  这么多年了,我是第一次看见姥姥做米酒。为了她的丈夫,姥姥又做起了米酒。

  姥姥让舅舅给她收拾了一个坛子,仔细洗干净后,将蒸熟的糯米放进坛子中,然后,姥姥从她一直放在炕头的包袱里取出了一块黑色的硬块,用温水泡开。我这时才知道,姥姥一直还留着做米酒用的酒曲。姥姥把所有对丈夫的爱和期盼,放在了炕头,放在了她日夜休息的头边。小心地用纱布蒙上坛子后,姥姥把坛子放到了后窗。姥姥说,原来她做米酒的时候,坛子一直就是放在后窗上的。现在还得放在那里,否则,酒味会不一样的。姥姥,她对丈夫的爱,就是如此的深沉,如此的执著,一如那沉淀的酒香,历久愈香。

  后来的几年,政策逐渐放开,在我上大学的时候,母亲说,舅舅可以过去看望外公了。我在外求学,每年只能见姥姥几面,因为有了期盼,姥姥七十多岁的脸上,益发红润了。本来,姥姥是盼望能再见外公一面的,可是,听回来的舅舅说,外公的病情已经很重,几乎什么人也认不出来,脾气开始暴躁,精神有些反常。外公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跋涉这么远的旅程。姥姥也老了,加之经济的原因,无法跨过这么遥远的阻隔。

  一九九七年七月,舅舅接到岛上的来电,外公病危。舅舅匆匆办了手续赶了过去。娘说,姥姥本不愿意他去。后来看手续都办了,就让舅舅去了。舅舅走的时候,姥姥的眼里全是泪水。果然,在舅舅走后不到十天,姥姥就突然发烧,接着抽搐,没有来得及说一句话,就人事不省了。等母亲赶到的时候,姥姥只能望着母亲,手紧紧抓住娘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娘知道姥姥惦记什么,她是在惦记她视如生命的儿子,惦记她远方的丈夫。娘哭着告诉姥姥,已经电话告诉了舅舅,外公已经没什么事情了。姥姥阖然闭上了双眼。

  娘是在姥姥的棺材前告诉我这些的。我接到电话赶回的时候,姥姥已经火化了。她的骨灰,就放在她几十年前已经准备下的棺材中。我在姥姥的棺材前放声大哭。她最钟爱的外孙,竟然没有见上她最后的一面。这是我心中永远的疼。

  姥姥的葬礼还是如期举行了。我是她最疼爱的外孙,我怀中抱着童男,我在送葬的队伍中,我站立在棺材的后面,我紧紧跟着姥姥,我要让那随火而化的童男,带走我的灵魂,飞到天国,永远陪伴着孤单的姥姥。

  唢呐如泣,长号悲声。在孤单的长夜里,看着姥姥留下的最后的白酒,就仿佛回到了那个撕裂肝肠的下午。姥姥永远地走了,不到一年,外公也去世了。舅舅将外公的骨灰背了回来,与姥姥葬在了一起。

  天堂里,姥姥,你见到外公了吗?

  ——谨以此纪念姥姥去世九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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